旧学与新知:《朱子新学案》的内容特点与学术价值
摘要
关键词
钱穆;《朱子新学案》;旧学;新知
正文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学术史著作的主要任务,也是它的一个重要特点。对于整个中国学术史来说,我们自然应该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下功夫;即使是研究某一个人的学术经历,似乎也同样需要如此。钱穆的《朱子新学案》秉承和运用了这一理念和方法。《宋元学案》作为(研究)宋元时期的学术史著作,正是具体而又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然而,作为《宋元学案》的重要内容之一,《晦庵学案》在编纂中,似乎并没有很好地体现上述特点。因此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钱穆认为对于朱子的学术思想有作“新学案”的必要。
一、《朱子新学案》的内容和特点
《朱子新学案》是钱穆晚年的力作。该书字里行间无不流露钱穆的思想与感情,而思想又与书的篇章结构息息相关。虽不能说《朱子新学案》是钱穆之匠心独运,但从谋篇布局来看,书中的每一遣词造句或也蕴涵着钱穆的思想和智慧,因此书中有几个特点更须指出乃至强调,把握了这些特点,能够让我们更好地了解和理解《新学案》的意涵和意义所在。其中特点可归纳如下:
其一,《新学案》对于《文集》和《语类》多有称引,用朱子还原朱子。
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说,朱子原书是研究朱子的最有价值的依据,《文集》《语类》无疑是第一手的材料。钱穆对于“研究朱子学之方法”也有专门论述。认为“今言研究朱子学之方法,则莫如即依朱子所以教人读书为学之方,以读朱子之书,求朱子之学。朱子教人读书,必以熟读其人之本书正文为主。……若欲求明朱子学之真相,则莫如返求之朱子之书。……不读《文集》《语类》,即无以通朱子之学。”在钱穆看来,《文集》《语类》中的语句、画面、场景都是朱子思想的具体、生动之体现。惟有把握、理解《文集》《语类》,才能对朱子思想、学术有真实的认识和感受。台湾地区学者杨儒宾在《战后台湾的朱子学研究》一文中指出,“钱穆《朱子新学案》有意无意间仿《朱子语类》目录编排,但其取材扩大许多,举凡《文集》《集注》等书所论相关的概念,钱穆皆能采撷。对学者研究而言,此书搜罗详尽,甚便参考,其作用几乎等于另一本的《朱子语类》。钱穆的思想史著作,风格圆浑无涯,如珠走盘,其旨趣很容易被浅白的语言遮掩住”。
钱穆强调,“《语类》之在朱学全部系统中,正如画龙点睛,使人读之,有破壁飞去之感。”因此,“凡治朱子学而不涉猎《语类》,则无以知朱子学之致广大而尽精微于其穷理致知之教,必不能深体而确悟。”钱穆对于《朱子新学案》一书的章节谋篇,即大致按照黄士毅所言有所次定的。我们不能简单地阅读《朱子新学案》中的一些浅白之语言,更应该透过文字,发现文字里面的深意及钱穆的思想及良苦用心。读《文集》和《语类》一样,我们都应该进入作者的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中。这或许就是钱穆一直强调的对历史要有“温情与敬意”。作为学案类专著,《朱子新学案》确实超黄、全等人《晦翁学案》许多,足以与《朱子语类》媲美。
其二,《新学案》注重朱子思想学术转变的关键节点所在,对于朱子的有关学问并非仅仅在意结论,更在意得出结论的具体理据。
我们必须用历史的眼光,发展的观点来研究历史、人物、时代和思想。每个人的思想都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朱子的思想一直是变化发展的,这从他逝世前三天还在修改《大学诚意章》即可知道。他对事物的认识也随着年龄、阅历、学力的增加而发展变化。钱穆关于朱陆交往及其争论、朱子苦参中和及与湖湘学派的关系、朱子对婺学前后态度的变化等,都极具历史感。不但可以追溯一些重要人事前后之演变,而且也让人对朱陆异同之来龙去脉有了更为清晰直观的认识。
在中和问题上,朱子有“丙戌之悟”和“己丑之悟”等想法;在理气先后问题上,其也有“不分先后”、“事实先后”、“逻辑先后”等观点;在对相同历史人物的认识和评价上,其也有不同的声音和主张。在《晦翁学案》中,梨洲、谢山只是简单地抄录四则“中和说”,虽也有所解释,“第一书言道体也,第二书言性体也,第三书合性于心,言工夫也,第四书言工夫之究竟处也。见解一层进一层,工夫一节换一节”但也只是浅尝辄止,何况还未必正确。“中和”问题确实是朱子学术思想发展变化的重要节点,而对之不同理解,或也可说明论者的相关态度。在抄录“理气太极”等概念时,《晦翁学案》明显有淆乱之处。因此,研究思想家的思想必须要用动态的眼光,深刻地把握其思想发展的脉络,才能发现和展现一个最真实、更全面的人物和思想。
其三,《新学案》较之旧例多分篇章,各成条贯,便于了解其在一家思想整个体系中之地位与意义。分读,可见其有然。合读,又可尽见其所以然。如此,则一家学术的根抵与精神所寄便可一目了然。
旧式学案只是从历代思想家文集、语录中摘录一些材料,略加安排,简做案语,虽也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意,但学术气味和思想条理大打折扣,让人只觉是思想资料汇编,不免生厌。《朱子新学案》采用新式体例,多分章节,各成条贯,旨在类集朱子言论而不仅仅罗列朱子思想、学术。其实《朱子新学案》中各主要章节,并不是一气呵成,按顺序写出。其中有些内容,或也在全书付梓之前就已刊出,这也正可看出,书中章节,多可独立成文,皆有旨趣。“新学案”钞撮《语类》《文集》多达四五千条,不厌其烦、不厌其复,依思想、学术分门别类,自成体系。钱穆甚至在书中有一义辗转引述数十条之多,不轻删削,无非是想让读者也可以“低徊循诵,反复思绎,得其浸灌膏泽之润,达于欢畅洋溢之趣”——这就使“新学案”在广度和深度上都远超“旧学案”,朱子的学问、精神所在自然也更易辨明。
《朱子新学案》并非是站在史学、经学或者理学立场来讲朱子,而是站在整个的学术史立场来讲朱子,这也是他的眼光卓特处。
二、《朱子新学案》的影响与学术意义
通过“新旧学案”的对比,我们对于钱穆《朱子新学案》当有简单之了解。“旧学案”因时代局限,不免有偏,但仍有重要意义;而“新学案”之影响与意义当可进一步地详述。
杜维明强调,钱穆对于朱子的研究,无论是从内容的广泛还是组织的严密来看,明显带有旧式学案的风格;钱穆在著作中摘录了大量的原始资料,甚至是冗长的引文,以及通过叙述事实含蓄地做出的判断,都在很大程度上坚持了学案的传统精神;钱穆对构成其作品的关键概念的解释,不是咬文嚼字式的研究,而用启发式的方法,这引导读者以一种深入发掘的精神来评价朱子的思想;钱穆对于朱子具有切身体验的独到体会,所以其书是建立在个人认识判断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一套预定的外在标准的基础上。
钱穆对于朱子学的研究有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其对《晦翁学案》的评价也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而渐生变化。其有过《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著述,也有过编撰《清儒学案》的实践,早年一度还有重写《宋元学案》的打算,但终因诸多条件限制而作罢。然而不管怎样,钱穆的《朱子新学案》在近代朱子学研究领域,都可算作创举。《朱子新学案》之所以得以完成之背景与条件,前已有述,此处不表。但从体例来说,《朱子新学案》与《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以及《清儒学案》都有一脉相承的关系。纵然三书中,对于某时、某位具体人物的评价或有异,但其学术思想的“写法”自始至终都有明确的意识,中间似也有笃守不变者。在钱穆看来,学案虽不是撰写“学术思想史”的唯一方案,但确也是一种比较合适的佳选!
钱穆曾有撰写“朱子年谱”的心愿,但后总觉在史实层面无以超出王懋竑《朱子年谱》以及夏炘《述朱质疑》之上,然又觉王、夏两人之识见未足,并且年谱之体例有限,遂立意以“学案”形式来表彰朱子之思想、学术与行谊。钱穆对于学案之写作,已有相当之经验,所以采用学案更为方便,但真正选择“学案”这一形式的原因,恐怕还是“学案”承载的内容更为深刻、宏富,寄托的精神更为浓烈、纯粹!
1989年,陈来在《读书》杂志发表另外一篇有关“新学案”的文章《此亦一述朱 彼亦一述朱——关于〈朱子新学案〉》。文中有言,“《朱子新学案》可以作为资料编汇来用,这也是钱先生著此书的原意之一,但此书又是钱先生多年研究的成果,所以其意义又远不止于资料的编汇。《朱子新学案》的一个特点是,有关朱子学的文献、历史、思想、行实等等研究的诸种课题在本书都以找到,尽管著者给予的答案未必不可以再加讨论,但这一点也是目前已有的任何一部朱子研究的著作所不能相比的。一个要研究朱子哲学的人,可以先通过此书入门,一方面接触朱子思想的基本材料,一方面了解历来关于朱子研究的课题,以建立基本的问题意识。”陈来的这篇文章与七年之前的文章《〈朱子新学案〉述评》相比,认识更为丰富、精到,对于钱穆和“新学案”的评价也更为深刻、全面;钱穆在“新学案”中的高明之处,也得以进一步传扬。要论到《朱子新学案》的高明之处,那这似旧而新的体例,确实有一定的深意。除了资料的汇编这一明显的特征以外,读者也可通过钱穆的引导而建立一些基本的乃至明确的问题意识,而问题意识在包括朱子学研究等任何学问中都是非常重要的!
陈勇在《国学宗师钱穆》书中指出,“钱穆的朱子学研究对他的学生余英时影响尤深,余英时在他老师的这一领域里继续开拓挖掘,他晚年从普林斯顿大学退休后,积三四年之功撰成《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在朱子学这一领域里又开出了一片新的天地。”余英时也自言:
我对宋代士大夫的政治文化进行有比较系统的研究,现在更写成一部以朱熹为中心的专书,那更是直接受到先师《朱子新学案》这一不朽巨著的启发。此书在1971年初问世时,我便曾细读一道,此后三十年中,它是我手边随时温习的必备参考书,整体或部分重读则已不计其数。如果没有此书,我肯定不可能写出《朱熹的历史世界》,这更是毫无疑问的。
刘述先则指出:
牟宗三先生出版三大卷的《心体与性体》,钱穆先生出版《朱子新学案》,都是卷帙浩繁的伟构。钱先生考证精详,牟先生义理精透……钱先生则显然比较同情朱子,故不时而致其倾慕赞叹之辞……在今日研究朱子自不能不致意于钱先生的考据……。
其实,钱穆的《朱子新学案》何曾只有考据?与朱子一样,如果没有情怀、没有义理贯穿联结,《朱子新学案》的体系又如何建立?我们在叹服钱穆的考据之功时,更应该把视野放在思想的精进、学术的赓续,文化的传承之上!
张学智曾撰有《钱穆先生治朱子学之方法举隅》一文,该文主要是以钱穆的《朱子新学案》为主体展开论述。其认为,《朱子新学案》,实为研究朱子学之专著。钱穆治朱子学的方法皆应用到《朱子新学案》一书中。书中虽称引材料多而详,但又不作甚大发挥。即有发挥,亦于大传统,大背景中稍作指点,此固与学术论著之专阐幽探微不同。而亦与旧学案之体制不同,故名“新学案”。其还进一步指出,《朱子新学案》在学案体例的创新方面,有三点可取之处。其一,变前传后文为随文阐说;其二,变平列各书为分类叙述;其三,变学术总论为提纲。对于书首的《朱子学提纲》,其也是颇有赞誉。总之,张学智强调:“宾四先生之《朱子新学案》,因有上述数项方法作指导,所论广博而不杂乱,深刻而不虚玄,于众殊中见条贯,于多类中见会归,诚为治朱子学之划时代巨著。先生平生学术趋向,治学精诣,皆在此书中见,此尤超出一学案本身之意义。”其从钱穆治朱子学方法立论,简明扼要地分析和概括了《朱子新学案》的几个特点,可谓入木三分,或可指导我们研读《朱子新学案》。
正如“钱宾四先生全集编辑委员会”所言:
朱子为继孔子以后,近古儒学之集大成者,亦为八百年来中国学术之重心人物。¼¼全谢山《宋元学案》,以“晦翁”一案为最要,然亦以此一案为最嫌疏略,盖即缘朱子原书之难理故也。钱宾四先生《朱子新学案》之作,即为弥补此一学术史上之缺憾而作,自其书出,而后研朱者得津逮其委曲之细;而初学之士,亦可假其《朱子学提纲》以略窥朱学之梗概。故此书可谓是研究宋明理学,以至研究中国学术史必读之经典著作。至其本朱以述朱,上承固有学案体例之精神,而复将朱子之学置诸中国文化之全体系与学术思想之发展史中阐发,亦确乎为学案著作启一新页。
《朱子新学案》论证详实,内容丰富,体系庞大深宏,脉络清晰,既对朱子学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同时也为学术思想史研究树立了典范。和一般的考据著作不同,钱穆在《朱子新学案》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详细分析了朱子的思想(哲学)内容,当然,其并没有按照当时流行的宇宙论、本体论、知识论等模板,也没有遵照世界观、方法论等范式,更没有依据西方康德或者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来观照、解构朱子的哲学思想。或许在其看来,用康德或者黑格尔的体系来笼罩、疏解朱子的思想,这并不是也不应该是正确的“新解”。钱穆用现实事例回敬了近代以来“哲学”研究西学化的倾向,这种弊端的消极影响随时随处可见,但是钱穆的某些想法或者做法似乎也有可商量之处,毕竟“哲学”这个词汇本身就是西学的产物。我们虽不能说,用“哲学”取代“思想”是错误的,但在一定程度上“哲学”确实不能帮“思想”说明或者解决古代中国的若干理论问题。事实上,钱穆早年对于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多有肯定,不过这种肯定更多的还是方法和意义上的肯定,而不是理论范式的推崇;钱穆对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也曾有过讨论,其更为冯氏《新理学》提过建议和意见,虽然钱穆当时对朱子的思想并不完全深契,但其对冯氏用新实在论来印证宋明理学也并非全然同意和接受。中西方哲学(思想)比较并非不可以,甚至在近代以来的日渐紧密的国际学术交流中更显需要,但是比较的目的之一就是展示个性和特点,如果总是按照西学的标准来核实、处置古代的思想学说,那么这种学术或许只是“西方的”而非“中国的”。钱穆在书中引证了“理气”“心性”“阴阳”“天人”“道器”“体用”“人心道心”“天理人欲”“未发已发”“涵养省察”等对立问题以及“仁”“命”“情”“敬”“诚”等核心范畴并非仅是简单地就事论事,而是建立在一种新理念之下的新观点、新方法。且不说这是所谓的“旧瓶装新酒”或者“新瓶装旧酒”,单从学术意义而言,《朱子新学案》确实在朱子的思想研究领域独树一帜,且具有相当的主体意识和独立意义。钱穆虽然曾说“中国无哲学”,但其对于国人研究探讨“真理”的某些哲学行为,也不全然反对。其实,无论是“思想”,还是“哲学”,这只是简单的名称而已。关键之处,还在于是否承认中国古代有没有探讨“真理”的思想行为,以及如何以正确的方式诠解这种探讨“真理”的思想行为。
《朱子新学案》特别注重学术自身的发展变化,自然也关注学术思想体系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关联。《朱子新学案》虽说是一个案研究、微观研究,但其中确也隐藏着宏观的理念。余英时认为:“笼罩面极广、抽象度极高、以及观察的角度极多,这些都是宏观史学的基本特征。”其更进一步指出,钱穆的宏观论断无论在价值取向上是“守旧”还是“维新”,都能从多方面阐明中国文化传统的特性。钱穆把朱子学放在整个中国学术思想史以及文化史中来申论研究,无疑是正确而明智的,自然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意义。或也可以说,只有把朱子学放在整个学术文化史中才可映衬出其学术的本源、全貌与归旨。无论是先秦儒到汉儒的演变,还是有宋时期新儒与理学家的关联,都引导和促使朱子向“儒学的集大成者”迈进。而这其中或以北宋时期新儒以及理学家的互动更为重要。宋儒的学术主要有政事治平之学、经史之学、文章子集之学等内容组成;而宋代的理学又以濂溪、横渠及二程为主要代表,最终“几条支流汇合而成澎湃大江”,朱子“集大成者”的面貌形象自然也应运而生。无论是政事治平之学、经史之学、文章子集之学还是理学,都有着丰富的内容,难能可贵的是朱子对于上述的内容多能涉猎,更能融会贯通。其实,钱穆自身对于这些学问也有相当的领悟,也更因之而对朱子学产生温情与敬意。钱穆对于朱子史学、文学以及杂学的梳理,既解决了学术史的某些疑难问题,同时也提供了一种方法论的指导。朱子学本身是一个丰富复杂的学术系统,研究朱子学必然也需要丰富的知识储备,开放包容的态度,审时度势的大局观。钱穆对朱子的史学、文学以及杂学等内容多有洞见,同时还明确表明了博通的态度和追求。钱穆同时也认为研究学术史除了要注意会通和合的精神以外,还应该注意研究对象本身,不能只注重其思想,而忽略其心性修养,否则即可能无法把握其学术的主要精神所在。在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换的更进过程中,科学、规范逐渐成为共识和标准;然而就在这种转化中,传统学术的某些特点和优点,遭到了极大的轻视和否定。“专家之学”蔚为大观,“通人之学”反而经受蔑视与耻笑。钱穆的《朱子新学案》,可谓当时学界的一股清流,照亮和荡涤了学术界某些不正之风。这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意识,贯通四部的坚守立场弥足珍贵。
作者简介:宋红宝(1979.11-),男,汉族,江苏响水人,博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学术思想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