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台仪式:作为话剧的过渡仪式——基于M剧场的人类学观察
摘要
关键词
传统文化保护;拜台;话剧;过渡仪式
正文
一、缘起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话剧作为一种在文化运动中从西方吸纳而来的艺术形式,被广泛的看作是高雅的、高级的、难以接近的,于是几乎是远离本土,与人民大众背道而驰并被冠名为晦涩难懂的。实际上,在一系列的运动和变革中,话剧进行了许多中国化的创造,尤其是在一线城市,话剧早已成为了人们生活中常见的休闲方式之一。在上海,传统大剧场演出热闹非凡,中外艺术作品轮番上阵,从百老汇经典的《歌剧魅影》、《音乐之声》,到乡土文学瑰宝的《红高粱家族》、沪语原创的《宝兴里》,甚至致敬人类学泰斗的《江之恋书生费孝通》,一年至多有百部话剧在沪演出;上海作为全国剧场拥有率最高的城市,据统计已有剧场130余家,以近四倍的规模超过了文化中心北京,可以见得剧场文化是上海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与印象中上海的都市形象不同,话剧不仅反映着上海精致优雅的都市文化,其中神秘的“迷信”则展现出上海都市面貌背后遗落在角落的风俗和传统。
为了深入了解话剧拜台仪式的过程,笔者于2022年9月至2023年9月间先后八次进入田野点进行调查,与上海Q剧组演员、幕后工作人员进行深入访谈,走进仪式现场,参与观察仪式过程,本文基于以上田野调查经历写作,对拜台仪式在现代舞台中的功能性进行分析。
二、话剧与祭祀、禁忌
表演,从形式上来看包括从舞蹈、歌乐、话剧、戏曲等多种形式。简单溯源,表演可以被看作诞生于祭祀活动之中,传统的祭祀仪式是人与神沟通以祈求庇护或免予灾难、驱除病痛。祭祀的形式也有很多种,比如制作象形物,中国传统的“龙”崇拜,认为龙是协管风雨之神,于是用不同工艺制造出人们认为的龙的形象,在特定时期舞动“神龙”来模拟“神龙”驾到以求风调雨顺[] ;由祭司或神职人员与神沟通的祭祀仪式,如萨满仪式、傩舞等,包括穿戴模拟神仙外貌的服饰、面具,唱诵祭词,演奏祭乐等内容。除此之外祭祀仪式内容形制丰富多样,反映了人们对生灵、自然、生活等的想象,在对神灵或祖先的崇拜之下,产生出诸多禁忌与对应的习俗观念。表演作为话剧的基本方式,在基本的表演方法中,讲求真听、真看、真感受,从角色表演上来看,这些角色可能是历史人物、虚构人物或现实人物,演员需要与这些人物产生心境上的交流;从整体来看,除了角色扮演,一台演出的效果呈现还需要场景的还原,由于最后效果会过于贴近真实,话剧行业便产生了诸多禁忌,伴随而生的还有一些仪式习俗,直到现在还有一些保留了下来,但随着场景和时间的变化,这些习俗也悄然发生着变迁。
话剧起源于西方,通常被称为戏剧,从古希腊时代就一直是西方市民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重要组成,然而中国传统的戏剧形式是戏曲,这里讨论的话剧是西方戏剧传入中国后的产物。中西戏剧都有自己的创始人,西方关于戏剧起源的说法充满神话色彩,根据《诗艺》普遍认为狄斯比斯是悲剧的创始人,“据说狄斯比斯Thespis发明了悲剧,并乘着车去街上展示他的作品。同行的演员们,用酒渣涂抹了自己的脸,歌唱、演出他的剧作。”中国戏剧创始人则由“老郎神”担任,但对老郎神的真实身份却有着多种说法,较为普遍的则认为老郎神是唐玄宗,据《唐书》载:唐明皇李隆基酷爱戏曲,曾在禁苑梨园中选戏曲艺人300人,与宫女一起排练戏曲,如“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由此,后世的戏曲艺人遂被称为“梨园弟子”,那么,为何要称唐玄宗为老郎神呢?在清代戏曲著作《梨园原》里曾说道:“每逢梨园演出,唐明皇有时自己也粉墨登场,画脸掩盖住自己本来的面目,与大家一起表演嬉戏,因为演戏关系,台上戏中的人物关系不用顾及现实中的身份地位,与平时君臣尊卑不同,但皇帝毕竟还是皇帝,又不能不尊敬。所以人们就想出一个办法,尊称其为“老郎”,即“老郎君”。
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中西方的话剧行业也衍生出了不同的禁忌和仪式。在西方,著名的戏剧《麦克白》有这样一个传说,传闻《麦克白》剧本创作中使用了女巫的诅咒,导致该剧受到了诅咒,如果在剧组直呼“麦克白”这个名字会造成演出失败或演员受伤的事故;在中国戏剧的禁忌则更多地表现出祖先崇拜的特征,戏曲舞台就有“上台不拜老郎神,装什么不像什么”的说法。虽然话剧这一形式后由西方传入,但在舞台的信仰体系上,中国话剧还是继承了祖先崇拜的戏曲传统,在舞台禁忌的内容上进行了中国化的发展和现代化变革,逐渐形成了现在的拜台仪式。
三、M剧院的拜台仪式
M剧院位于上海长宁路与南京西路的交汇处,这里是上海最繁华的商业地带之一。M剧院建于于1941年,被誉为“亚洲第一”,开幕至今近80年间,在此地上演的海内外演出近万场,是上海享有一定声望的文化演出场所。每每大幕拉开,掌声雷动,都是一出好戏在台上华丽展开,国内外知名演出团体轮番上场。只是在这热闹之前,剧场如一个寂静的洞穴,神秘的仪式正在悄悄发生。
Q剧组的道具师保管着这个剧场里最具神秘色彩的宝贝——一只香炉,演员调试完麦克风后,舞台又回归了一片寂静,留下一盏用于照明的灯光(剧场术语里叫“场灯”),神秘的氛围涌入。Q剧组的道具师亮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线香,分发给每一位演员(有的时候也有幕后人员),一人三支,和几乎所有的中国传统的祭拜仪式一样。受限于消防安全法规,剧场内禁止明火,于是这一仪式也顺应法规进行了调整,在三支未燃线香的分发下,一场现代的拜台仪式就悄然开始了。双手交握,用手指捏住香,举过头顶,闭眼俯身,心怀虔诚,揖拜舞台四方,完成这一流程之后,室内的拜台告一段落。这时仪式来到室外,通常道具师会将香炉放在室外的剧院招牌下,但M剧院较为特殊,招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所以道具师亮哥将香炉放在剧院的后门,也就是演职人员出入剧院的必经之地。在拜完舞台的人会在这里将刚才没有点燃的线香引燃,插入香炉,在这之后香炉便会一直放在室外,直至演出之前,道具师会来查看香是否燃尽。香燃尽是一个好兆头,说明今天的演出会一切顺利,没有燃尽的香,则预示着这支香的主人在演出中可能会出现意外状况。香燃尽后,道具师将这一炉香灰放置在后台一角,以报佑演出顺利进行,没有燃尽的香则会被扔掉,不会被带回剧场。
发生在M剧院的Q剧组拜台仪式已经是经过一段历史时期对最初拜台仪式的简化版本,在仪式形式上,简化了传统拜台仪式复杂的仪式准备和仪式制式,将祭桌简化到只有一盏香炉,将供神意象化为心中有神,保留了传统拜台仪式最核心的对祖师爷的信仰和对传承的敬畏,在现代化的法律规则下发展成为现代化的拜台仪式。
四、拜台仪式的功能性分析
1.作为话剧中国化的介质
仪式的类型多样,功能也各有不同,拜台仪式从形式、参与者和意义上都具备着过渡仪式的功能特点。拜台仪式通常发生在一场演出开始之前,最初的仪式过程更为复杂,细节也更为严谨,一般是由剧组成员全员参与,择良辰吉日,铺开红布装饰祭台,再摆上祭品,祭品通常有水果、肉类、也有主食等等,受到各地不同的祭祀习俗影响而各有不同。讲究的拜台仪式会有神像列于祭台中央,有的列放关公(具体原因暂不作考究),这样的仪式通常见于现代剧组,与传统的拜台仪式有很大的出入,拜台仪式作为过渡仪式的功能性的第一项就体现在这里,即通过传统仪式的继承实现话剧的中国化转型。
虽然现代的话剧形式来源于西方,但在西方的话剧传统中并没有拜台这一习俗,相反,中国戏曲即便派系繁多,却都延承着拜台这一传统。早期戏班拜台有另一个说法,叫做“请神”,新戏班组建后,每年腊月三十要行请神活动,旧时戏班人员出入家门,上下场都要向供奉的祖师神揖拜敬礼。为了进行思想文化的进步变革,19世纪末一批戏曲艺术家对京剧进行了改革。20世纪初,“新剧”开始在学校剧团演出,标志着中国话剧的发端,虽然形式起源于西方,但在习惯上继承了戏曲传统的中国话剧,从信仰的神灵到仪式的形式上都发生了中国化的转变。
虽然西方戏剧也有创始人之说,但几乎没有祭拜祖师爷的习俗。话剧进入中国,祭拜祖师爷的习俗从戏曲继承而流传至今,而祖师爷也从西方的狄斯比斯变成老郎神,这是话剧信仰体系中国化的重要表现之一,表现在仪式内容上,西方戏剧则没有那么多讲究,通常是剧组约定俗成的口头忌讳,比如说祝福语不能说“祝好运”而要说“断条腿”;或者个人的迷信,譬如帕瓦罗蒂演出前找钉子的习惯,找到生锈的弯钉子预示着一场精彩的演出即将上演,否则,他可能会拒绝演出。与之不同,拜台是整个行业默认的规则,每个剧组拜台仪式是否顺利进行都有着虔诚的关心。
笔者作为制作助理参与了上海的Q剧组的悬疑题材话剧演出,现场某个情节需要使用投影仪设备的播放画面来展示推理情节,就在一切看似顺利的时候,投影设备却突然失灵,在本该播放图片画面的时候,毫无预兆的播放起了音乐。在一场演出正式开始前,一般会由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点香拜台,但由于时间紧促,这场演出开始前没有准备好香,于是没有拜台就开始了演出,事后剧组工作人员对事件进行复盘,发现设备本身没有出现任何故障,这时制作人和演员都不约而同的联想到演出开始前的拜台疏忽。在行业逻辑里,几乎是默认了拜台的顺利与否与演出的质量有着密切的联系。在灵验的功能下,拜台仪式负责不仅是演出现场,也包括演出全过程的顺利。2022年的上海超沉浸艺术节结束之后,工作人员在对工作中所遇的波折进行总结时,也将原因归纳为拜台仪式的疏忽。不仅如此,笔者在上海话剧产业进行田野近一年,虽然作为实习生几乎不正式的参与到拜台仪式当中去,但每每演出发生意外,还是不禁将这些现象与神秘的拜台仪式联系起来。
总而言之,话剧进入中国在一系列的运动之中进行中国化的同时,习俗传统的继承也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信仰神系上,话剧继承了中国戏曲的历史,祖师爷信仰让话剧从根上生长出中国脉络;从形式上来看,烧香揖拜是中国祭拜文化的形制。拜台仪式的功能首先就表现为话剧中国化的重要介质。
2.演员身份的过渡仪式
拜台仪式作用在仪式参与者的身上,则表现出过渡仪式的功能。拜台仪式的过渡功能主要表现在参与拜台的个体从一个确定的境地向另一个确定的境地的变化做出了合法性解释,实现了社会地位的过渡。
Q剧组的演员分享到,他们大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拜台是在大学里,由老师带领着进行拜台仪式,由这一步开始,他们从学表演的学生第一次受到行业仪式的认证,实现了向演员身份的转变。在剧场里,具体表现在演员Z身上,他说:“拜台仪式进行使我的内心感到平静,这种虔诚的心境,让我感受到被舞台信任。”演员W觉得“在拜台之后,我们就开始以真正的表演状态面对舞台,从内心里开始整理自己,准备面对舞台表演的开始”。演员在拜台后,从心理上完成了自己个人身份向演员的过渡,实现了幕后向台前的心理预备。
现代化的拜台仪式简化了仪式的仪程内容,但并没有因此减弱仪式的作用,对职业的敬重在仪式的继承中保留下来,作用在演员身上,他们通过仪式与“表演之神”交流,以换取认可,实现职业身份的过渡。再带着被认可的身份和崇敬坚定地履行职业义务,
结语
伴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许多文化传统被看作糟粕逐渐遗失在了历史的洪流中,传统文化的发掘和保护对文化传承有着重要意义。习俗仪式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它透露出的不仅是一个群体的共同习惯,还反映了一个群体的共有的思维方式。对于话剧从业者来说,拜台仪式不仅是一种古老的行业仪式,更多的是对于职业的敬仰之情,他们通过这一仪式与“祖师爷”产生交流,以获得专业上的认可和庇佑,而对传统仪式的继承作为一种介质,在话剧进入中国后,作为实现中国化的标志。话剧作为现代生活方式的重要阵地和都市文化的象征符号之一,透过它看见传统习俗是以如何姿态融入都市,打破了人们对都市文化的想象滤镜,祭祀与禁忌似乎与现代都市文化格格不入,但话剧拜台仪式的留存和功能性就像传统习俗融入现代化进程的一个小角,为传统习俗现代化的道路提供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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